我敢说,每年除夕夜,我都是个影帝。
手机一震,家族群里几百条红彤彤的表情包和“恭喜发财”滚屏而过,我熟练地甩出一个早就收藏好的、金光闪闪的动态图,完美。
朋友圈里,年夜饭的照片是下午就P好的,角度、滤镜、文案都透着一股“我过得很好”的精致感。
这一套线上组合拳打下来,堪称赛博孝子的典范。
可镜头外呢?
我一个人窝在沙发里,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嗡嗡作响。
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被禁令阉割过的鞭炮声,听着特别没劲。
那种感觉,就像你站在一个巨大的、空心的糖果盒里,外面画得再热闹,里面也是空空荡गढ़。
前几天,网上一个标题像颗子弹,精准地击碎了这个糖果盒:《一个很残酷的现实:以后50后、60后不在了,可能就没有春节了》。
我当时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不是因为它吓人,而是因为它太诚实了,诚实得有点残忍。
这让我想起了我爹。
一个典型的60后,固执得像头牛。
平时在单位是个小领导,回家就爱端着架子。
可一到腊月,他就像被解除了封印,立马变身成一个满身油烟味、眼里放光的“春节总司令”。
他的年度KPI,就是指挥一场名为“过年”的战役。
小时候的年,是从一锅猪油的香气里开始的。
我爹会花一整个下午,哼着跑调的《团结就是力量》,把一大块猪板油切成小块,扔进大铁锅里慢慢熬。
油渣捞出来撒点盐,就是我们小孩最顶级的零食。
剩下的猪油,洁白如玉,他说,只有用这个炒出来的菜,才配上年夜饭的桌。
这玩意儿,是年夜饭的“灵魂底料”。
贴春联也是他的高光时刻。
必须他亲自上,踩着那把吱吱呀呀的老木梯,指挥我妈在下面喊“左一点”“再高一点”。
福字绝对不能倒着贴,他有自己的一套歪理:“福气都倒出去了,还过什么年?”
我妈就是他的“后勤部长”,主要工作是打电话。
那电话线比我的命都长,连着大姨、二舅、远在南方的表哥……她那口气,不像是在拜年,倒像是在挨个点名,确认部队能不能在除夕前集结完毕。
他们那代人,把“团圆”这两个字看得比天大。
因为他们是从那个什么都缺、唯独不缺人情味的年代过来的。
一个大家庭,就是对抗世界风雨的全部家当。
所以,过年回家,不是一种选择,而是一种信仰。
现在呢?
轮到我们这些8-0、9-0后当家做主了。
结果,我们把一切都搞成了“外卖模式”。
年夜饭?
五星级酒店的盆菜套餐,App上下单一小时送到家。
拜年?
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,背景还是公司的格子间。
我们用效率和科技,给自己和那种黏糊糊的、需要耗费大量心力的亲密关系之间,建了一堵防火墙。
我们到底在躲什么?
嘴上说着“没意思”“太折腾”,心里怕的,其实是那场一年一度的“家庭联席审判会”。
工资多少啊?
对象找了没?
准备什么时候要二胎啊?
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小探照灯,把你浑身上下照个底朝天,让你在城市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“精英感”荡然无存。
你在外面是Tony老师,是Mary总监,一回家,你还是那个爱尿炕的“狗剩”。
这种身份的撕裂感,太折磨人了。
所以,旅游过年火了。
美其名曰“犒劳辛苦一年的自己”,说白了,就是一场有预谋的“战术性撤退”,把爹妈的唠叨和七大姑八大姨的盘问,统统甩在九霄云外。
当然,你可以说这是进步,我们终于有了选择自己过节方式的自由。
可代价呢?
当我们把那些“麻烦”和“规矩”一起打包扔进垃圾桶时,好像也顺手把那个叫“根”的东西给弄丢了。
我总在想,等我爹那一代“总司令”们,真的老到爬不上那把破梯子,熬不动那锅猪油了,春节会是什么样?
可能,就真的只剩下法定节假日那几天假了吧。
没有了那声“都回来过年啊!”
的集结号,我们这些散落在天南海北、早就习惯了各自为政的“原子”,谁还有那个闲心和能力,去组织一场千里奔赴的盛大团聚?
年味儿,说穿了,就是人气儿。
是一大家子人挤在一个屋檐下,互相嫌弃又彼此依赖,制造出来的那种温暖又混乱的“场”。
现在,我们正在亲手拆掉这个“场”。
这事儿赖不着谁,是整个社会都在往前拱。
城市化把我们物理隔离,个体主义让我们更爱自己。
春节的变淡,也许只是这个进程中的一个微小注脚。
可情感这东西,它不讲道理。
我们得到的,是表面的清净和自由;我们失去的,可能是一个可以随时回去的心理坐标。
父母在,那个家就在,不管你在外面混成了什么德行,你知道总有个地方是你的底。
当他们不在了,那个“家”,可能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地址。
所以,那个标题没说错,它只是把一块遮羞布给扯了下来。
别等到曲终人散,才怀念当初的热闹。
时代的车轮没人能拦得住,但回家的那条路,走不走,还是我们自己说了算。
那条路,也许不再是为了那口猪油,但可能,就是为了看看那个还在等你回家吃饭的人。